主题
死亡颂歌
马鹿
文/马鹿 图/玉蜀梨
一、杀他全家然后我们去看诗会
许久之后,苏靖依旧记得第一次见到傅敏尔时的景象。
那年,苏靖十五岁,初入江湖,有身手、有志向、有锐气。
从隐楼接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个大单,赏金多得可以在洛阳的闹市区买下一整栋楼。当时,江湖首富飞霞庄乔庄主亲自征召,从五百多人里层层挑选,最后剩下了三个——除了苏靖以外都是四十开外,成名已久,兵器谱上排前三百的高手。站在他们中间,苏靖心中不禁升起一种属于年轻人的优越感。
任务很简单,写在纸上的一共就五个字:灭绝宋家庄。
“灭绝?”
苏靖并不怕杀人,只是第一次接任务难免过于谨慎,以至于咬文嚼字起来:比如说,所谓“灭绝”的范围,是只包括成年男性呢?还是连妇孺也不放过?亦或者连动植物也包括在内……
“说实话,破坏生态环境还真不是我的风格。”盯着“灭绝”两个字,苏靖轻轻地叹口气。
“呵,少年。”同被选上的大叔甲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—一苏靖姑且将这理解为友善,却忽视不了五脏六腑正乱七八糟地响,“你该不会以为,是让我们上去‘灭绝’吧?”大叔甲的下巴颏儿凑了过来,上面没剃净的胡子茬儿横七竖八地映在苏靖的眼眶里。
他叫罗卜,兵器谱上排第三十四,是这次行动的搭档,苏靖就知道这么多。一来他的江湖阅历还浅;二来像他们这样自由受雇的武者从来都不知道下一次的雇主是谁,也不知道今天的搭档会不会成为明天的敌手。所以,尊重他人的隐私和保护自己的秘密一样重要。
“嗯?不是么?”
“哈哈,当然不是。”罗卜仰头灌了口酒,笑得没心没肺、龇牙咧嘴,“我们只是跟在后面负责收拾现场、打扫残局的——说白了,就是拿高薪的清洁工而巳。”一缕残酒顺着他的胡须淌下来,打湿了前襟。
苏靖皱皱眉,不知是因为“清洁工”三个字,还是罗卜这与“清洁”毫无关联的形象:“什么?不可能吧,花这么多钱,却……”
“哎哟,少年仔:”鱼尾纹在罗卜的眼角蔓延,“就是因为这个任务钱多事少,所以这么多人争啦?而且你没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?都是大叔我这样的中老年人士嘛!像我们这样拖家带口的人,哪里会去接那些打打杀杀折子孙福的任务啊?”
也是。
苏靖皱眉回忆起面试时的情形,细细一想,果然除了自己,四周的人都是些秃顶凸肚的叔叔级人物—一当日还颇以自己是少年英杰沾沾自喜,转眼之间这份骄傲在真相面前跌入谷底。
仿佛专为了和他作对似的,罗卜又吞了口酒,抬手漫不经心地指了指三人组中的另外一人:“况且,你看看十六仔,就他那体型,真要上阵打杀的话,难道拿他当盾牌吗?”
罗卜口中的十六仔,名叫伍十六,兵器谱上也总排在第五十六。目前正横在墙角,睡得涎水奔腾。
时间是初夏,空气中已有了炎热的气味,伍十六把自己扯直贴在墙根上的样子,没来由地让苏靖想起家里那只慵懒怕老鼠的废物猫——难为他那么大的肚皮竟也能贴得那样紧。
如果说罗卜尚且属于“健壮”的范围,那伍十六是绝对逃不出“痴肥”的区间。同为习武之人,当然不会不知道,这样松散的脂肪层意味着什么。所谓“大腹便便而身姿灵活”,大抵是小说家的臆测而已,即便曾经是在江湖上存在过的神功,也早已失传多年了。
看来,那兵器谱第五十六的排名,与其说是他眼下的实力,不如说是凭借过去的威名。
沮丧的情绪像伍十六的口水,在苏靖的眼前越拖越长。
“那么……真正动手的人呢?”苏靖问,一半是好奇,一半是怀着“说不定我还可以出到一点风头”的想法。
“啊,那个……”罗卜忽然神色一凛,肃然的表情在胡茬乱发横生的颓废脸上显得格外突兀,“说曹操,曹操就到。”
话音方落,罗卜已经飘到墙角,抬脚在伍十六身上踹得扑扑有声:“十六猪,起来了!带头老大到了!”
“勿扰人清梦。罗叔,此次又要承你助力。”
声音传来的方向很奇妙,既不是前,也不是后,亦不是左右,而是像半山腰的浓雾层层叠叠地环绕上来,配上半文不白的语句,显得格外诡异。
“哪里,傅敏尔小姐这样说,老汉我愧不敢当……”
“无妨,君子不失于礼。”那傅敏尔回话的声音、语调没有任何起伏,字和字之间的间隔完全相同,机械得诡异。这话的意思大概是“我这只是礼貌而已”吧……
“呃……这样,那什么十六猪,赶快起来!”
苏靖有点想笑,却又惊叹于罗卜那种带着紧张与恐惧的恭谦,一时间陷入呆滞。没等他回过神来,带头老大的脸已经凑到他面前:“新人?”
那是一张毫无震慑力的小脸,看上去比苏靖还要年轻些。白生生的,巴掌大,上面的一切也都是配合着小巧玲珑:细致的轮廓,娇小的鼻尖,樱桃般的嘴,连眉毛也是小小的淡淡的,像是豆子那么大的一点。只有眼睛徒然地又黑又大,圆溜溜地镶在杏核似的眼眶里。苏靖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那一双眼睛里,清晰地跳跃着,像是两只灵动的妖精。
苏靖一惊,条件反射地一退:“啊,您好,我叫苏靖,是松派密宗门下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道寒光直奔他眉间而去——苏靖大骇,本能地向后倒,冰凉的金属掠过额头,留下一丝割裂的疼痛。
下盘失稳,苏靖后继无力,只得向地上一倒就势滚了几圈,心道这下该算躲过了吧——急停刚想站起出后招,颈侧尖锐的触感就让他从发梢冷到脚趾。
“步疾而身滞,招迅却式呆,小荷才露尖尖角,吃的经验亏。”那影子一飘,落在了三步之外,“傅家敏字辈行二,博敏尔。”
——后一句算是自我介绍。
苏靖愣了三秒才从那平直的语气中缓过劲来,后半句的书袋吊得成酸无比,直戳笑点。他正想反唇相讥,忽然琢磨出“傅”这个姓氏的意味,顿时了解了罗卜那略带恐惧的敬重。
傅氏长居楚地腹中,世代以杀手为业,重信誉,几乎从未失手,在江湖上享有盛名。然而杀伐之事毕竟损德折寿,家中子孙极易早夭,香火不旺。为支撑门庭,便也没有“传子不传女,传媳不传婿”的传统,一姓当中,无论男女老幼,人人都是“生命联合收割机”。
每三个月,傅家会更新一次“人命价码牌”,根据“杀死某人的难易度”,对江湖上成名的侠客、大盗、捕头等各色人员的身价进行评估,按照从难到易,从贵到便宜的方式排列,形成一个独特的“价码榜”。
因为评判的角度特别,所持有的信息又是由傅氏内部人员亲自、独立、细致地调查后详细总结出来的,故“傅氏价码榜”是除了“兵器谱”之外,江湖上又一权威榜单:
此刻,苏靖定睛打量着,这个给人命定价的杀手家族的女性成员完全不像个杀手。傅敏尔只有苏靖的三分之二那么高,全身上下包裹在厚厚的深色斗篷里,看不出身体的曲线。她站在地上像一截放大了的桔树桩,上面顶着一个仿佛和身体没有任何联系的头。她的头发向后梳起,盘成一个小巧玲珑的发髻,露出相对脸的面积来说,十分宽广的额头。
“请诸位集合,确认明日行动。”仿佛没有感觉到苏靖探索式的目光,傅敏尔兀自分开斗篷,面前就出现了一张红木桌,四张鼓凳,一张行军地图以及……热腾腾还冒着蒸汽的茶水三杯!
在傅敏尔掂量苏靖斤两的时候,伍十六从墙根里爬了出来,他似乎对此习以为常,和罗卜一起略施个礼就坐下。苏靖虽也随着就坐了,心中却无法抑制那起伏不定的惊惧与赞叹:这样的手法,只有幼时跌入崖下,半梦半醒中参加的妖魔庙会上看过。印象中这是妖怪们的法术,如今却有个人类在他面前干净利落地使出来……
“宋家庄在梅山山腰。”傅敏尔指点着行军地图,“距今夜吾等打尖处约有五里路,明早卯时一刻有车来接。庄子较大,绕一圈办事约摸一个多时辰,若手脚快点,回来还赶得上山下一年一度的赛诗会—一诸位可有疑义?”
没有语调的声音落在空旷的房间里,一点回音也没有,毛茸茸的让人心底发慌。苏靖忍不住偷偷瞟过去,只见傅敏尔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,仿佛言语间谈论的并不是十余条人命,而不过是砍两棵树,清扫门前的一点垃圾。
“了解。”
“明白。”
“……呃,没问题。”
苏靖并不胆小。十五岁的他,剑锋上已留下四条兵器谱排名前两百位高手的命。即便在以手法狠辣著称的松派,这也可算是“辉煌”的纪录。
可听傅敏尔如此冷静地安排一次“屠杀”,作为人类,他还是不能不从生理上感到不适。随即,他的好胜心和竞争意识猛地在心里一左一右狠狠给了他两耳光:身为男子汉,竟在一个小女孩面前露怯,成何体统!
“嗯。”傅敏尔察觉苏靖的异样,抬起头,大得不成比例的黑色瞳仁向苏靖的方向飞快地移动了一下,又迅速回到了原位,“请各位洗耳恭听,以下是具体事宜……苏靖看门,罗卜抬尸,十六打扫血迹。”
中年的两位纷纷表示欢欣鼓舞,唯有苏靖不服气。
他是本年度“江湖第一新人”,兵器谱排位战十连胜保持者。
他不是来给人打下手的!
这一夜苏靖做了很多梦。每一个梦里都有漫天飞血。
次日,他起了个大早,将手中的斩风剑磨得很亮。
他只有十五岁,正是戾气横生的年龄。他信任自己的剑,也只信任自己的剑。
身为一个雇佣武者,他当然知道,雇主的目标和服从团队才是最重要的。但少年人的野心鞭打着他,让他不能不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冰冷的剑背,幻想自己在传说中的杀手面前一展身手的英姿。
然而现实没有给他这个机会。
或者说,傅敏尔没有给他这个机会。
苏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,傅敏尔已经像一片秋叶,轻飘飘地顺着风滑过宋家的高墙。
她柳絮般缓缓落下,向他们微微一躬身,彬彬有礼地说:“剩下的,有劳了。”这时,围墙那边才隐隐约约传来一丝淡淡的血腥气。
无声无息。
没有反抗、没有哭喊,甚至连求饶都没有。宋家,这个做下几桩大案、江湖上风头正健的新兴家族,就这样在早餐时分的饭桌边被悄悄抹去了。
苏靖帮十六抬尸体。活很重,本该大汗淋漓,可他身上却只是发冷,心脏渐渐收紧。江湖在他面前褪去镀金幻彩的脂粉,露出了原本浓黑干墨的骨髂。
苏靖这才发现原本深信的斩风剑是多么不可靠。若是傅敏尔此刻要他的项上人头,他连举剑格挡的能力都没有。
——收工后,他们果真赶上了赛诗会。
二、如果感到郁闷你就杀杀人,啪啪!
苏靖总以为,傅敏尔第一次“见”到自己,已是在两年之后。
那是大寒的清晨,黄叶上染着浓霜。
傅敏尔浸在江湖客栈贵宾房的温泉里,进行屠杀前例行的沐浴。
苏靖提着斩风剑,缓缓踱过去。
两年来,苏靖每天四点起床习武,晚上打坐到十点,人人都说他像和时间赛跑的拼命三郎,实力增长之快令人咋舌。如今松派上下已鲜有人能与他平分秋色,连掌门本人或也逊他三分。
他自己却不满足。
傅敏尔那如枯叶般翩飞的身姿和波澜不惊的态度是尖锐的压力,像一根钢钉深深扎入苏靖的脑海。无数个夜晚,苏靖惊叫着从镶着她的噩梦中醒来,敲打着自己的脑壳妄图把她驱逐出去;可又像毒品一般上瘾,疯狂地扑向每一个她出现的活动,从擂台拼酒到杀人灭口,贪婪地追逐她的身影,凝视、分析、思索、咀嚼……
“吃的经验亏。”
——每当苏靖想要停下来喘一口气,这句话便像马刺一样戳在他的心上,让他不得不纵跃而起,疯一般地向前……
现在,他要检验这两年的成果。
这一切,傅敏尔仿若一点都不知道。
她只是一抬头,骤然看到本该在任务编队中的家伙毫无征兆地同室操戈,拔剑相向!
丝缕未着,她不便离池,泉水腾腾,浸得她身软骨酥,热流在四周涌动,拖延着她的行动。转眼,寒光便到眉间,惊惶之下,她双手奋力击水,干点水滴腾空而起,在空中瞬间结成万点冰晶,化作无数细巧剔透的暗器向苏靖飞去。
苏靖并不躲,运起内力护住周身,硬抗暗器在皮肉上划开的疼痛,将剑往前送,却仍是缓了一刹那——但这一刹那,足够傅敏尔纵身而起,一招“童子拜观音”,将剑刃夹进自己的两掌之间。
僵持。
傅敏尔双足不落实地,整个人等于悬挂在剑尖,上半身裸露着,雪白、细腻、微微战栗、渗着水滴,像一块蒙住剑刃的锦,刺不穿,甩不开。
苏靖只觉脑子“轰”的一声炸开,思想像爆米花一样变了型、串了色,变得巨大、蓬松、拥挤,他理不出头绪。
剑尖缓缓斜下。
“你若想做个侠客……”傅敏尔行云流水般地转身、披衣、落在廊下。不等苏靖反应过来,她已转身开口道,“无妨继续用剑;但着想做个刺客,那便换了吧。”声音像闺房的帐幔,在冬日的寒风中飘飘忽忽,就像第一次见她时那样,辨不出年龄、情绪、方向。
“啊?这是为何?”苏靖又是一呆。
错眼不见,傅敏尔已荡进房中,静默片刻,方问:“若是上阵杀敌,你可用剑?”
苏靖一凛。
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荆轲的画卷里藏不下方天戟;张三爷若是拿上两股雌雄剑,长板桥上大抵也喝不退十万兵。
这本是再简单没有的道理。然而松派以剑启蒙,苏靖这两年又只是埋头苦练,没想到竟钻进了牛角尖、舍本逐末。
而偌大个松派之内,全无一人愿意对他指点一二……苏靖心中暗自唏嘘:十岁时,父亲牵涉朝中要案惨遭灭门,他幸得松派掌门的车夫收留。本只在练武场打杂,不想机缘巧合,他意外战胜掌门大弟子,便被收为陪练。
受辱的大弟子一心想在他身上找回颜面,反被他当成沙包,三个月内,他便横扫松派小字辈。无奈之下,掌门只得将他收归门下,顶着个“关门弟子”的虚名,受的却是高门中庶出女儿的待遇:爹不疼,娘不爱,同辈是众矢之的,出道以来,因风头甚健更连师辈都对他忌惮起来,
虽只是一句话,但傅敏尔却是这么久以来第一个正面指点他武学的人。
苏靖心中五味杂陈又羞又愧、又惊又喜,一时面上酡红,横剑于胸前,左手捻指一弹,“锵”地,多年来伴他左右的斩风剑顿时断作齐整的三截。苏靖将断剑隐入袖中,对傅敏尔隐去的方向抱拳,深深一躬身。
抬起头时,傅敏尔的房门已深阖,寂然无声。
苏靖有些讪讪地咕哝道:“竟不回击,反而……指点于我?”
“只当回馈你平曰指教我的诗文吧。”傅敏尔隔帘答道。
苏靖不禁莞尔。傅敏尔近来极少在他面前甩诗拽文,竟忘了这茬:虽说到松派后,孔孟之学大半丢下,但苏靖毕竟书香门第出身,与文字上又极聪慧,《书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之类自是烂熟,历代古文、唐宋诗词也都颇有根基,虽还未说能考取功名,但教导傅敏尔这样“启蒙不良、根基摇摆、读两篇夹生诗文就装酸秀才”的家伙还是不在话下的。
“如此偷袭,你真不介意?”苏靖又问。
“不过是任务前的例行探底罢了。若这种程度的攻击都躲不过,便也活该去死。”傅敏尔那没有语气的话缓缓升上夜空。
这种程度的攻击!那可是赌上毕生修为,不惜自降身价卑鄙的一击偷袭!
苏靖只觉心头怒火“腾”地熊熊燃起,方才对傅敏尔的一腔感念瞬间在争胜的烈焰中化作叹息的灰烬。
“嘁。”他在心中默默地竖直中指,“有什么了不起!总有一天……”
总有一天怎样呢?
苏靖没有说出口,连他自己都不知想如何处置。
打败她吗?杀死她吗?亦或者,像是一次又一次在梦中见到的那样,对她、对她……
待苏靖惊觉时,傅敏尔已占领了他整个大脑和所有时间,而且宛如附骨之疽,驱之不走,挥之不去。
以至于只要望着白墙三秒,眼前就会自然描摹出傅敏尔的身姿:苍白的面孔,硕大而空洞的眼睛,精致的团髻,细巧的脖颈,纤弱的肩……
她干练的布置,凌厉的出手,潇洒的收势。
她糟糕透顶的文化素质,张冠李戴的引经据典,乌烟瘴气的胡乱杜撰。
他做梦。
各种各样的。
旖旎的春梦比沉黑的噩梦更加扰人,洗床单的次数大大增加。
对这样的自己,苏靖束手无策。本门中他没有朋友,江湖上结交的又都是罗卜、伍十六之类仿佛一辈子都没和细腻情怀沾过边的颓废中老年。没有人听他倾诉,没有人告诉他这对或不对,正常亦或扭曲。忧郁像迷雾一样缠绕着他的灵魂,像夏日的乌云般闭塞他的世界,无法呼吸。他行止日渐飘忽颠倒,终于如魏晋隐士一般风流狂放:吃丹药、上窑子、玩杂耍、斗鸡走马……
他一开腔,连当红的“虞班”头牌秋葵都要让三分;他耍钱出干比用筷子还熟练,一下午能从富贵赌坊的老板手里赢十万两银子,再分毫不差地输出去;听人念“何以解忧唯有杜康”,便批发烈酒十斤,痛饮一晚,醉得死人般爆睡三天……
可这一切,都不足以驱散苏靖心里的阴霾。
只有杀人。
梦见一次傅敏尔,杀一次人。
杀人时,他屏息凝神、浑然忘我,全然将烦恼抛诸脑后,甚至不记得自己还是个人。清风般悄无声息、猫科动物般谨慎矫健、厉鬼般凶残决绝——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,他才无限接近傅敏尔。
“苏靖”这个名字,于是如墨滴入清水般在江湖上迅速扩散。
不久之后,便挤入兵器谱前五十,出现在傅家的价目表上。
以及……
是幸运,还是不幸呢?
傅敏尔出现在苏靖的新任务里。
只是这一回,他不再避在傅敏尔背后,而是——站在她的对面。
“让开。”傅敏尔开口,果断、简练、没有抑扬,一如从前。
苏靖斜倚在墙边:“若我说‘不’呢?”一张嘴,便喷出重重的酒气,眯着眼,吊儿郎当。
傅敏尔仿若没有听到他的话,没有表情,也没有动作,摆出“营业中”固有坚毅如松的姿态,干瘪地重复:“让开。”
“偏不,就不,咬我啊?”苏靖依旧只是笑,嘴角边堆满赌场里、戏台上带出的油滑气。
不待他将话说完,傅敏尔已经出手。
苏靖的笑更深了。
他早已不是三年前的毛头小子。他的每一块肌肉都锻炼得很结实;每一个关节都无比灵活;手中的兵器随心所欲。若立马退出江湖、改行说书,他现有的江湖经验足以让他走红大江南北,锦衣玉食地风光一辈子。
他深知与傅敏尔这样的专业杀手过招,先发不一定制人,后发也未必受制于人。
不过眨眼问,他已险险地闪过七次。傅敏尔的攻击如庖丁解牛,朴实、简明、效率,瞄准的必然是晴明、膻中、风池等致入死命的大穴,力道深浅拿捏也总恰到好处,增一分则尸骨无存,减一分则苟延残喘。听她颠三倒四口吐酸腐时,苏靖便会想,若这样的身手能化为诗文,何愁唐宋八大家中没有她的一席?
这样的手法杀起人来快、准、净,决不拖泥带水,又不会破坏尸体妨碍验收。普天下但凡在做、做过、正想去做杀手的,都不能不对此心生艳羡。但若能看清她的路数,提前预知她的走向,并在速度上胜过她,要避开,便也比一般比武拆招用的套路容易。
傅敏尔并不急。脚下踩着恒定的节奏,身姿轻灵,绕着苏靖翻转,右手背在身后,左手两指间一点寒星若隐若现,犹如敦煌壁画中的飞天拨动琵琶般,挑弄苏靖周身的大穴。苏靖便也随着她的节奏挪、腾、移、转,任傅敏尔出手如电,却不过划破他的衣角。
布匹撕裂的嘶啦声、利刃破空的清响、细如蚕丝的呼吸,在静寂的夜里汇成一首扣人心弦的小调。
那织就音乐的二人,看来也不像是以命相搏,而是在跳一支早已编排熟练的舞蹈。
转瞬已拆过不下百招。
苏靖忽而又粲然一笑:“傅二小姐,您这便不讲交情了。”说话间,他向侧一躺,几乎是贴着地晃过傅敏尔的手,傅敏尔贴上去,像鸬鹚探鱼一般猛坠入地,眼看就要将苏靖钉在地上,苏靖却足尖一点,将早地拔葱横向使出,斜蹿出去。
傅敏尔毫不在意,指尖在地上一点,飞身追上。
苏靖玩笑的兴头并不因听众的淡漠而冷却,依旧呵呵地笑得和庙里的弥勒似的:“您出身高门,偶一失手,回家依旧锦衣玉食;在下孤苦伶仃,要是任务不完成,就只好面对东南张开嘴,以西北风充饥。这不过百把两银子的一桩小事儿,您就当下甩袖而去,也无人知晓、不损威名,您却当真撸起袖子死磕,这真是不给人活路了啊……”
他在市井里打混得久,早在酒缸里溶掉节操,春宵帐中磨去脸皮,只要最后能赢,无论绊子,冷刀子还是嘴皮子,他都乐意用,而且用得好。
这样低端的手段,苏靖本没抱什么指望——毕竟,傅敏尔身上最令人恐惧的,并不是风样灵动的走位、鬼魅似的出手,而是身经百战后,那铁铸般无法撼动的神经。
他暗自苦笑:场面上看去两人平分秋色,可他心中清楚地知道,这样缠斗下去,倒下的多半是他自己——
这点手腕虽未必济事,但总比被动挨打靠谱些。
不想,傅敏尔竟当真宽袖一甩向后飘开,远远停下:“你当真觉得我不讲交情?”她面上没有表情,语调没有起伏,可不知为什么,苏靖总觉得她唇边挂着一丝冷笑,他闻言一呆,立在原地不答话。
傅敏尔眉间微跳,手一甩,指尖利刃悄无声息地没人墙中。继而,她反手抽出绾住发丝的木簪,乌黑油亮的青丝顿时像春夏之交的海藻般在空气中弥散开来,每一丝都如章鱼的触须,伸展到哪里就把巨大的压力带到哪里。
苏靖只觉晴空瞬间失色,宛若暴风雨将至,天地间隐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。发丝摇荡起来,时而张牙舞爪,时而柔弱无骨,苏靖一皱眉,猛地想起江湖上傅敏尔的外号:素手青丝。
早年,大侠古龙曾说过:一个人的名字也许会错,但外号一定不会错。
以傅敏尔这样的身手,不叫什么地藏、阎罗,也不叫什么一点红,而叫“素手青丝”,难道……
苏靖余光向博敏尔武器消失的地方一瞥:墙面上被钉出深逾寸许的小洞,即便内力再深,一时半会也无法将它从墙中吸出,也就是说,这并不是障眼法……那么……她真能空手以发丝杀人?!
苏靖大惊。
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传闻,他自然听过,然而那须有极深厚的内力,而且使用的东西越轻小,对内力的要求便越高。即便独孤求败这般传说中的剑客,也是四十之后方改用木剑,而傅敏尔不过十八九岁,已能信手拈发丝为兵刃!这……
苏靖的心猛地沉下去。
他一贯认为,傅敏尔之所以比他强些:一来,她的启蒙师父是号称“古往今来第一杀手”的祖父,自己的启蒙师父不过是松派习武场上练剑的半桶水师兄们;二来,她用的招式是傅家祖传的杀招,经过几代人的改造、完善,招招灵动利落、致人死命,自己却不得不从松派入门弟子的花哨三脚猫功夫中自行钻研琢磨,在每一次与人交手间观察学习;三来,她从八岁时就已跟着父亲出门“见世面”,而自己十岁才开始习武,十五岁才被准予下山。
出身、招式、经验,都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外因,苏靖素有自信,只要足够努力,在二十岁、最迟二十五岁前,他总能赶超傅敏尔。总有一天,能用薄刃在那双从不移动的短眉之间轻轻一点,看那一对乌黛的深潭泛起惊慌的涟漪,然后故意板着脸,拽屁又耍帅地对她说:“吃的经验亏。”
这一切美好的幻想瞬间被笔直的发丝割裂。苏靖看着那一双青葱般的小手从脑后拔下几缕青丝,看那纤腕一抖,柔软的青丝便化作坚硬的刺,根根笔挺,顶上隐隐闪着蓝绿色的微光,直刺过来——他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钩住上唇、甩在河滩上的鱼,徒劳地张大嘴,却依旧难以呼吸……
他绝望地冲天而起,胡乱踢出几腿,向后撤去。
发丝如藤蔓般攀附上来。
两人的轻功本就在伯仲之间。苏靖气息凌乱,傅敏尔势如破竹,眼看那钢针般的发丝如雀屏般展开,瞄准苏靖全身致命大穴……
苏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。
三、中二情怀相爱相杀!
料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。
说时迟,那时快,却听“哧啦”一声,仿佛有什么东西撞上一旁的树干,紧接着发出无比聒噪的高声:“买家死掉啦!任务解除啦!快快收手,杀人没钱赚啦!”
苏靖睁眼一瞧,只见树枝之间卡着一个竹制的物件,像小巧的蜂鸟,又像放大了的蚊子,正“喀拉喀拉”地扑扇着两只透明的小翅膀——可叹它那么小的体积,竟有如此大的嗓门。
而傅敏尔早已落在一丈之外。
片刻,报讯竹蚊挣脱出来,晃晃悠悠地飞走。傅敏尔转过身,随它而去。
走出五六步,苏靖才回过神来,忙叫:“站住!”
傅敏尔便站住。
苏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她面前:“你这就要走?”
“不然呢?”傅敏尔已重新绾好头发,偏过头,像是只觅食的麻雀,“已无任务,何必久留?”
“可你正在与我交手!”
“正在?”傅敏尔从不动弹的右眉竞微微挑起,“已结束了吧。你心气浮躁,呼吸凌乱,再打下去不过是……”
——这虽是一句普通的陈述,在苏靖听来,却比冷嘲热讽更刺痛,傅敏尔话未说完,他已“嗷”地怪叫一声,冲了上去。
霎时间,苏靖的指尖陡然多出一截精钢打制的指套,顶端锐利无比,苏靖以手做爪,宛如午夜坟地里破墓而出的僵尸,正是他自创的“噬骨十三式”:以松派大开大阖的“劲节拳法”为经,多年的实战经验为纬,施展时,手可为掌、为拳、为爪、为剑指,变化多端、灵活奇诡,加上指端尖锐的指套更显凶险毒辣。
尖啸声中,他已一连攻出七招,招招逼人死命,自己却也因为抢攻而空门大开,竟是以命搏命的打法。
纵然傅敏尔轻功高绝、身法飘逸,也被他逼得捉襟见肘。
道旁的银杏被苏靖内力所迫,勉力悬在枝、r上的残叶纷纷而落,深鹅黄,迷离飘荡,在萧瑟的西风中,宛如白头宫女离世时手中跌落的纸扇。
淅淅沥沥的液体滴溅在黄叶上,像是浸透清愁的秋雨,将那摇曳的叶片霎时击沉,蔫卷着身体平铺在地,上面的液体似乎还散发着温热的气息,黏稠的,殷红的,赫然是……血?
苏靖猛一抬头,傅敏尔外罩的斗篷被挠开几条大口,褴褛得像是丐帮入门弟子的制服,猩红的色泽从她右臂边一个大窟窿里渗出来,一点一点落进叶堆中,不一会儿,就将厚厚的棕黄染成暗红。
连苏靖自己也没想到竟这么容易便一击得手,不由愣住,这才发现,傅敏尔的手,那双翻覆之间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的手,正固执地背在背后——她竟只是闪避,全不还手。
“你这算什么意思?”苏靖只觉得胸口猛烈抽痛,随即勃然大怒,“看不起我吗?”
傅敏尔将手自然下垂,任血淅淅沥沥地顺着藕白色的前臂滑落,不一会便将地面上零落的鹅黄浸成暗红:“任务之外,我素不动手。”还是没有语气的起伏。
苏靖却从中听出诚恳与平静。
这是实话,他知道。
多年来,跟在她身后,从未看她因任务之外的事与人动手,即便遇到有人挑衅,也是能避则避,甚至宁可花钱消灾。
苏靖的手也垂了下去。
“喂!”不多时,视线中的傅敏尔已剩下一个黑色的小点,苏靖忽然抬头大嚷,“如果任务的目标是我,你会不会认真动手?”
——这是抽了什么风,他自己都不知道。
沉默。
傅敏尔的脸猛地出现在他眼前,苏靖正要惊呼,“啪”地一个响亮的耳光已落到他脸颊上:“买我杀自己这种蠢事,你想都不要想!”她的声音仿若比平常略高些许,面上却依旧静如秋湖,“趁你现在命价虚高、性价比超低,给我好好活几年。”
傅敏尔没再说话,一甩手,破烂的袖子掉下半截,苏靖还想说点什么,她早已又消失在远方,急躁之下,似乎连最重要的文辞雅致都忘了。
被巴掌掮过的地方还有些刺刺地痒,苏靖没头没脑地“嘿嘿”傻笑起来。
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被掮耳光——尽管之前掮过他耳光的人都死透了。
不久之后,站在傅敏尔的墓碑前,苏靖一次又一次地拷问自己:若能深深记得这天的巴掌,事情会不会好一点。若行动之前微微忆起这沁人心扉的痒痛,一切会不会不同?
江湖从来不是有“如果”的地方。
只有巨大的红月半悬在深紫的天空,老鸦踞于树梢,用燃着地狱之火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他。
——这样的时刻总是夜半。
月到中天,带来死亡的阴影——睡着的人在梦里感受它,醒着的人在现实里制造它。黑暗带来未知,放大着一切恐惧。
苏靖想起在任务中,和傅敏尔第一次认真比试后的那个晚上,他也是这样独自承受着夜的重压。彼时他躺在床上,睁大眼,看蚊帐上重复的单调花纹。
白日的对决,在他眼前如走马灯一般地晃过,他发现自己漏出的破绽多得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,若不是傅敏尔有意留手,他大抵早已是尸体,而不是人体了。
似乎,难得的几次对局,莫不是如此。
按说他已是江湖中的行家、赌桌上的老手,不管是交手还是出老干,都不应再心跳过速、呼吸急促、手心冒汗。
可一旦遇上傅敏尔,仿若时间倒流,一切属于青涩的症状便接二连三地蹦跳出来。就连本来的出口成章,也变得错漏百出、吞吞吐吐。
这真是太糟了。
更糟的是,苏靖拿着手上的任务单,只觉得自己的心“扑通”、“扑通”地跳得又重又快。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,这次写在“任务对象”一栏里的名字,赫然正是傅敏尔。
苏靖只觉得头大如斗。
江湖上出人头地的雇佣武者(那些各大门派拿工资玩儿票的高层们不算),迟早势必直面两桩极残酷的考验:被傅家人杀死,或杀傅家人。
这已是惯例。
从单件任务收入超过五百两的那天开始,苏靖就开始做心理准备;名字进入兵器谱前一百之后,便时时进行自我估价(他那“猪肉一斤一两银子,我这么大个人,少说也有百多两吧”的谦虚,至今仍在坊间传为美谈)。
至于被傅家挂上价码牌之后,更是连妓院相熟的姐儿都学会摸着他项上人头报价格,亲一下鼻子说“一百两”,亲一下嘴儿说“三百两”,硬整得他觉得自己一边办事一边扑簌簌向下掉银子,顿时兴致全无,软绵如一条使劲儿漏钱的破口袋。
在他那充满生机而自以为腐烂的脑袋里,始终存着些孩子气的浪漫,觉得混在江湖中的男人,就该看淡人命,笑谈生死。所谓头点地不过碗大疤,三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,何况以他的天资,连投胎加练功根本不需要等上三十年。
以及……
他总在内心的一角悄悄地存着一线希望:自己和傅敏尔,到底不会当真互相残杀。
事到临头,他却发现,想要对任务说“不”,并没有那么容易。这是个最高等级的“隐”任务,若是拒绝它,便直接面临信用等级调低、自信下降、任务限制增加、穷得揭不开锅……简直是取死之道。
可若接受它……
且不说傅敏尔“素手青丝”的绝技、如蝶若雁的绝顶轻功,单是她被逼入绝境时充满想象力的应变,就足够让所有自恃内力深厚妄图以力破巧的武林高人难以招架。
苏靖平日对观察力、分析力颇为自负,可一遇到傅敏尔就成了个进入磁山的司南,研究傅敏尔已有三年整,却依旧只能停留在“日常”阶段,至于她极限时的反应模式,别说了解,就连见都很少有机会见到——在这样“不知彼”的情况下,对傅敏尔这样极端危险的目标下手……也还是死路一条。
苏靖长叹。
眼前简直没有生路,真是无法可想。
死。即便已经十八岁,即便觉得自己是个“大人”,即便看惯了杀戮与鲜血,但真要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,远没有那么简单。何止是没有那么简单,他的小腿肚子俨然已开始抽筋。
当苏靖将任务字条放入口中嚼碎吞下,拿出纸笔正欲书回复,忽听窗外隐有响动。
那不过是与风吹过树梢差不多的声音,若在平时,他也未必会注意,可此时不知为什么,只觉心下一眺,条件反射向木桌下一滚,只听“咄”、“咄”、“咄”三声闷响,已有什么东西破窗而入,钉在桌面、椅子和床榻上。
窗外人显然听见暗器声音不对,朗声道:“苏郎果然好身手,奴家还会再来的。”声音层层叠叠,如钱塘江大潮,只见其汹涌澎湃不辨其来去方向。这音色过于熟悉,不用细听,苏靖也知道是谁。
他探头眯眼细看:残月的微光下,隐隐见方才声音落下的地方,软塌塌地粘着几缕细丝。
苏靖心下既骇且哀,骇的是循环往复、报应不爽,自己的任务目标是傅敏尔,岂知傅敏尔的任务目标也是自己呢?哀的是世事淡漠、人情如纸,这厢自己还在犹豫不决费思量,那厢她已蠢蠢欲动生杀机了。虽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,自己多半最终会这样决定,可竟是她先动了手,心中便总有些疙疙瘩瘩的……
自上次交手以来,两人已有整一个半月未曾谋面。苏靖闲暇时总爱幻想“重逢”的场面,十次与傅敏尔见面,倒有八次是在他自己设计的做作场景中——虽然傅敏尔从未按他所想接上对白。这一次为的是生死相搏,估计很难有“再见”,苏靖总想认识她这么久,两人虽不能算至交好友,总也混得脸熟,怎么说也要先邀她喝两杯……可眼下看来,竟像是不会有机会了呢……
“既然这样……”苏靖深吸口气,将桌面一掀跳将出来,“就别怪小爷不客气了……”话未说完,心口一痛,惊觉中招,正待提气封住穴道,便觉如百万只蚂蚁从受伤的地方钻进来,顺着骨头爬向全身各处,一时间酸痒异常,几乎站立不住。
一个人影从床榻深处的帐影里沁出来:小个子,大斗篷,脑袋梳得溜圆滑亮。
“你……”苏靖的身体软绵,动作滞缓,眼睛却徒然瞪得斗大,活像一只受惊的懒猴。
他和傅敏尔出了这么多任务,只道她素来自恃家族身份,不屑欺诈用毒,却没想到用出来也是一把好手。
还是太天真了呢。身体倾斜,苏靖自嘲地勾起嘴角。
包括自己在内,哪个顶级杀手没有一颗滴着黑毒、奸猾狡诈的七窍玲珑心呢?
天花板在他的眼前出现,上面图案夹着被久远的潮气晕出的斑点,杂乱无章地斑驳着,像一张张讥讽的脸,冲他龇牙咧嘴地笑。
这些伎俩傅敏尔之前不曾用,只不过是因为没有遇上“必须要用”的人吧。这么说来,苏靖唇边溢出苦涩的“呵呵”声,她对自己的评价倒是高得出乎意料呢。
第一波毒效已渐退去。
扎在心口的暗器尖锐地疼痛起来,仿佛不只是扎进心口,还真的扎进了他心里。她说下次再来,他便就信了。现在想来,那句话不过是为了遮掩她闪身进屋的衣袂声吧?
但便是知道,又有什么用呢?
苏靖的手脚开始发冷。灰色的人影出现在视线中,居高临下地望着他,平曰看起来那么娇小的身躯,此刻竟显得异乎寻常地庞大:“我什么?”她嘻嘻笑着,巨大的圆眸眯起,深夜里,像两弯闪耀着乌光的黑月,“我说还会再来,可没说便要走了哦?”不知是药力作用,还是夜气浸染,那声音居然有了音色,也有了情感,清脆又娇媚。
一时间他无法自制地升起“闻此声,值此生”——通俗点说就是“我这辈子值了”的感觉——并深深地鄙夷这样没有节操的自己。
冷笑在耳边响起,。
“哐”,后颅重重地撞上坚硬冰冷的地面。
四、你猜我究竟是两个人还是人格分裂呢?
像是经历一场没有目的的漫长旅途,在旷野中独自行走,耳边回响的是那声地狱的召唤:“苏郎果然好身手,奴家还会再来的。”
——总觉得有哪里不对。
虽然发音方式一致,但无论遣词造句,还是语气语调,都与傅敏尔有异:傅家“敏”字辈光姐妹就有四、五个,说话声音类似也并非没有可能,武学路数彼此同源,单凭语音和一招“素手青丝”就认定那是傅敏尔,还马上为此自乱阵脚。实在太武断了。
何况,傅敏尔是从不用毒的。
这么说……那或许……
唉,苏靖啊苏靖—恍惚间,他连连摇头:你也算老江湖了,遇事还如此听风就是雨、笔直不拐弯,实在……
可现在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……苏靖在心底默默长叹,不甘只有带到奈何桥上,找孟婆发泄了吧……
能再次睁开眼睛,这实在出乎苏靖意料之外。
“这是哪?地狱?还是天宫?”一开口,居然真能说出话来。
“我家。”
竟还有人回答!熟悉的绵密而近乎机械的声音!苏靖屏息,妄图坐起,这才发现颈椎以下与头部失去勾连,别说运动,连感觉都非常渺茫——这一吓非同小可,面部肌肉无规则地踌躇起来:“你……我……”
“别动。”说话的人不轻不重地将他的脑袋摁回枕里,“你身上余毒刚清,需要静养。”
“余毒?”苏靖的脑袋里被毒药、迷药和解药搅得沉重迷糊,一听这词,便像是火星落入火药桶,觉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,恨不得跳起来把面前这家伙的脑袋上敲出十个透明窟窿,不脑浆崩裂、鲜血横流不罢休,“说到底我为什么会满身都是余毒呀?我是蛊王呢还是淋巴管里汁液腐烂啊?我只道你是正人君……那个淑女,没想到你会如此阴毒!喂,大家那么熟了彼此给个面子不行么?普通不认识的人你还给送个‘死亡通告’……”
“那不是我。”回话还是语气缺席,可听上去却是异乎寻常的郑重。
苏靖心中“咯噔”一声:“果然……”
“取你项上人头如探囊取物何须用毒。”傅敏尔接着说,“那是我姐,傅敏予。”
苏靖的脸微微一红,胸腔“咚咚”地用力鼓动起来,不知该为那不是傅敏尔而高兴,还是为自己托大误解而羞愧。
傅敏尔似乎感觉到他的不自在,可又全不会开解人,只得木然地杵在原地,任屋内陷入尴尬的沉默。
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,傅敏尔方又开口道:“你接到任务了?”
苏靖心内猛然抽紧。他苦笑:“是。”
“是我?”
“是。”苏靖答完便虚弱地合上眼,扮演一只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。
绝望了,对一见到傅敏尔就掉链子,变蠢、变钝、变诚实的自己绝望了。
现在,他的生命可说就捏在傅敏尔的掌中,但他甚至没想撒谎。
“唔。”预料中危及生命的疼痛并没有传来,傅敏尔沉吟片刻,方一字一顿地问,“你,当真想对我下手?”
傅敏尔黑洞洞的眸子对过来,率直而天真。配上她诡异的说话方式,苏靖一时以为那是陈述句——又或者,只是他不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
这个问题,从他与傅敏尔相熟的时候开始,便在他脑海中安营扎寨、生长壮大,滋生出各式各样、丰富多彩的姿态。只要闭上眼,疏离现实,幻象便生动活泼,逼真得能摸到形状、听到声音、闻到气味。
他兀自演绎被心上人夺去心的少年,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孤独与黑暗中,安静地淌下感动自己的眼泪。
虽然他连什么时候开始算与傅敏尔相熟,都并不很确切。
如今,同样的问题,像从地狱奔腾而出的烈焰,带着鲜血的颜色和熔铁的温度,撞击着守护自己心灵的荆棘壁垒。攻与守、主动与被动、拷问与被拷问一时易位,天旋地转之间,本该失去知觉的心口隐隐透出甜腻的闷痛。
我想活。他听到自己的心对自己的肋骨说:无论如何都想要活下去。
声音从来不曾这么清晰过。
——顿时,连傅敏尔那样搧一巴掌避重就轻的缓兵之计,自己用来都已是虚伪。
苏靖垂下眼睑,不敢看傅敏尔黑而大的眼睛。
“若是这样……”博敏尔错开视线,“你便该好好休养。”说着,她已转过身去,“要杀我是很难的。至少,现在还没有人成功过。”
门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。
沉重得像是关闭了整个世界。
苏靖睁大眼,呆看着面前的墙。
最近他看建筑物表面的时间,比之前十年的加起来都要多——这真不是个好现象。
傅家的墙是深白色的。别说许多江湖上口碑卓著的大饭店,就是新开张的小店面,装饰也比这多,普通人大概很难相信,这便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杀手世家二小姐的房间——然而苏靖知道傅敏尔没有说谎,这房间的布置和她本人与她的招式一样,简洁、质朴、高效,利于头脑高速运转。
可苏靖的脑子还是像煮开的粥,黏稠混乱,还带着点微妙的烧焦味。
因为他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:该不该杀傅敏尔?若是要杀,该怎么下手?若是不杀,往后要怎么办?在这之前,螳螂捕蝉黄雀在后,有一个与傅敏尔同样等级的可怕杀手在觊觎他的性命。
此处该是傅家腹地。
动手虽说更容易,被杀的可能陛也更高。
关于傅家大宅,他听过许多可以让三岁小孩哭着吓醒,又马上吓得安静僵直的传闻,在这个地方动手,即便是他也……
何况,现在他身上筋脉未复,真气阻滞,实在只能任人宰割。
而……对方又是……
不过片刻之前才坚决的心情,此刻又动摇起来。苏靖真怀疑自己的脑沟回是不是被傅敏尔用傅氏迷药填平了,以至于一想到关于她的部分,就智力低下如黑猩猩、判断力缺失若十七岁怀春少女,摇摆得宛若龙卷风中墙头的一条狗尾草。
他想到傅敏尔的眼睛。
那是他记忆里最鲜明的一双眼睛。
那双眼睛看穿了他所有的破绽,动作的、招式的、习惯的……乃至于——苏靖对此怀着信仰般盲愚的指望——心理的,指给他看,而从来未曾对它们痛下杀手。
对于别人,这或许是一双被鲜血模糊也不会眨一下的魔头的眼睛,可对于他,这却是师长的眼睛、同伴的眼睛、见证着自己成长的眼睛。
那双眼睛本就宛如洞穿生死,静寂缺少表情。现在,真的要让它们彻底失去生的色彩,滑落到死的那边吗……
苏靖深深地吸了口气充满整个肺部,再像吐一口浓重的烟那样缓慢绵长地吐出来。
“我到底成不了大事啊。”他苦笑一声。
成大事者,大抵不会像他这样不忍心。
他的不忍心,有人未必领情。
——不领情的正是那双眼睛。
苏靖是被疼痛惊醒的。
疼痛落在大腿中部肉厚的地方,割裂式的,对于他来说并不严重——他于是没有叫,甚至连冷气都没有抽一口,只是眯开眼帘一瞥,便见痛感的来源处多出一条浅浅的血痕。
“醒来啦。”旁边有人见他动了,轻笑着说道,那声音特殊而熟稔。
苏靖只道是傅敏尔测试自己是否恢复反应,便松了口气:“是,已有知觉,明天大概就能行动自如……”
“动?”那人走上前来,墨瞳中光彩洋溢,朝他抛个媚眼,“不会让你动的哟!”
“哎?”苏靖一愣,倾而思路跑偏,脸便热起来。
另一条腿上立刻也有了痛觉。他心下疑惑,方要躲,发现手脚都被拇指粗细的铁链拴住,当真动弹不得:“你……”
又是两刀,落在苏靖胸口上,果决而准确,恰是让人最吃痛、流血却最少的地方。苏靖便知腿上两下不过是试刀而已。
她像是没有察觉苏靖眼中惊疑而愤懑的火焰,走上前来,像摩挲情人的脸一般在伤口上抹匀细盐,母亲般轻柔地用纱布裹紧:“不乖的想要咬人的羔羊,奴家才不让你动呢。”
疼痛像动物噬咬,缓缓地侵入苏靖的肌肉与骨骼之间,他紧咬牙关,不让自己叫出来:这是傅敏尔?她知道我要接下任务,于是恼着了吗?可是我……可是我……
心,慢慢下沉。
眼帘沉重,隔绝了光线。
“嘻嘻嘻……”尖锐的笑声钻进耳蜗,“真是安静啊,不疼么?”
“操!”苏靖压低嗓音骂一句,“你自己来试试。”
“疼就叫出来嘛。”刀尖流畅地滑过腰线,“太过忍耐,对身体不好的哦。”
——这个声音……
隔绝了影像,对声音的感知辨别明晰起来:音色和发音方式固然与傅敏尔相同,但用词浅白平易,语气丰富,语调也抑扬曲折,还喜欢在句尾带上语气词。
“那不是我。”“我姐,傅敏予。”
不久之前傅敏尔的话在耳畔滑过。
——相同的音色,却像是从语句中抽去强弱腔调,傅敏尔开口应当是这个样子。
面前这人,不是傅敏尔。
虽然身上还是疼痛不已,苏靖心中却如暗夜中蹒跚而行的人陡然见到一点灯光,豁然开朗,言语便也即刻随之顺滑起来:“你这破烂刀法,就配帮爷爷我去去死皮,连挠痒痒都嫌不甚给力,离‘痛’还差得很远。”
“哦?”又是三刀,落在背、臀和小腹,“嘴倒是挺硬。”
苏靖一瞬间已转过十多个念头:关于傅敏尔之外的傅家人,他了解得不多,只从罗卜、伍十六这些“真·老江湖”那里听过些许不确切的传闻,眼下力敌是……咳,不在讨论范围,那么智取……
晃神间,他的手臂和肩膀也皮开肉绽,涂上盐、包裹严密。疼痛的尖叫声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传来,此起彼伏,汇成一首刺耳的小调——这竟是一场没有死亡的凌迟。
苏靖垂着头,尽可能不动声色地用力喘息:只要知道这不是傅敏尔,便没有什么可怕——说到底,他惧怕的并不是死亡。
“嗯?”声音一挑,对方先沉不住气,“好无聊哦。”说着,随手又在苏靖腿上腰间划了三刀。
“喂!”她不满地叫嚷着,扒开他的眼皮,“奴家这么辛苦地服侍您,您居然连笑都不赏一个,太小气了嘛!”
这是苏靖第一次直面她的脸:巴掌大的脸,苍白没有血色的皮肤,精巧如微雕的五官,以及……一双洞黑的、大得比例失调的眼睛。这是,这确切是……傅敏尔的脸?……身姿可以模仿,招式可以学习,但是脸……并没有听说傅敏尔有孪生的姐妹,这……
苏靖一瞬间混乱犹疑。
他随即定定神,抬高头,做不屑状哼了一声:“对你笑?大爷眼光高得很,像你这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丑娘们,没的污了大爷的眼。”说罢闭目凝息,以免胡乱猜忌。
“哎呀呀!”对方的声音虽还是轻飘飘的充满挑逗,手上的刀却毫不客气地捅进苏靖的胁间,“此话从何说起?奴家长这么大,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呢。”声音一变,苏靖只觉得眼皮上传来锐利的痛感,两边眼皮几乎在同一瞬间被扒开用别针固定,“喂,看清楚哦,这是不是奴家自己的脸?”
苏靖想要合眼,却已合不上,面前的人移近三四盏灯,只照得脸上纤毫毕现,连鼻尖上细微的粉刺和脸颊旁的汗毛都无比清晰——这……人皮面具大抵不可能做到这个份上,但是……
苏靖只想眨巴一下,或者揉一揉他的双眼,哪怕一下,脱离这残忍的影像。
像是专为了击穿他信心的防线,那张脸在他面前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:活泼的、沉闷的、欢快的、抑郁的、美好的、丑陋的……眼梢眉角、唇边颊旁大幅度运动,苏靖身为个中高手,自然不会看不出来:这不是面具。
这是脸。
那脸上的眼睛眯起来,露出残忍而天真的笑意,像捕食中的猫——苏靖的心中被狠狠划开一刀。
盐随即包裹上来,只听熟悉的声音说:“我就是傅敏尔。”
全身的伤口一时痛得无法自持。
苏靖睁大眼,以奇诡的姿态向后弯折着晕了过去。
五、掏心掏肺!真诚待人!
居然还能醒来,而且还在人间。
苏靖深深地觉得被命运充满恶意地讥讽了。
全身上下都被细棉布扎住,包成传说中某个遥远异国里不腐不朽的干尸。棉布下的伤口隐隐地透出愈合时特有的麻痒,像有无数毛虫在伤口处蠕动、啃噬。又或者,苏靖无奈地瞧着茧一般的自己——自己便是一只不能化蝶的毛虫。
“你醒了。”
苏靖一听到这声音,便像后腰被人猛戳一下,立刻挺跳起来,宛如一只被甩在案板上的活鱼。而后偃旗息鼓:“给个痛快吧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要杀就杀,给我个痛快!”苏靖提高音量,大声说,腰腹处层层累累的伤让他使不上力来叫嚷,伤口里的盐渗透到声带,声音听起来嘶哑得发咸,“给个……痛快……”
“我不是来杀你的。”她说,恢复那种没有情感的语句。
苏靖睁大眼:那夜里凌迟自己的疯子,和眼前的人有完全一样的脸。
、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呢?”苏靖问,只恨无法马上自我了结。在如此重要的涉险之前,竟没有给自己准备体面的结束方法,现在看来,真是单纯得近乎愚蠢。
“我是来救你的,那是我的姐姐,我……”傅敏尔一急,便忘记文辞修饰——在苏靖听来,这却又是她与那袭击者正是同一人的证据。 一
“你当我是傻子吗?那是人皮面具吗?呸!就算我再不济,也看得出那不易容!姐姐?别说笑了,就算我消息再闭塞,也知道你没有孪生姐姐!你若不是她,她怎么会长着你的脸?”
令人难堪的安静。
傅敏尔转过身去,微微地低下头:“那不是我的脸。”
“啊?”苏靖甩甩头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“她的脸当然不是人皮面具,我的才是……”傅敏尔转过来,迟疑片刻,慢慢从耳后揭下一层软皮,“这不是我的脸,是她的。”
灯光下,一张明显被毁过容,凹凸不平、筋肉毕现的脸,一点一点地从面具下出现。
苏靖张了张嘴,口中吐出一串毫无意义的混乱音符。
仔细想来,傅敏尔从来没有表情。不曾笑,不曾恼,甚至连皱眉也不曾,也总是避免让人在充足的光线下近距离认真端详她的脸。
但一来,她情绪极少波动,连说话都是径直的。现在一想,大概是为了配合易容,而又是在自己学艺未精的时候见到她,先人为主地接受“这就是她的脸”的设定,便从来没有想过……
傅敏尔彻底撕下了伪装,重新抬起头,鼻塌、嘴瘪、没有眉毛,只有眼睛还是一样,徒然地黑而大,直勾勾地望着苏靖,仿佛直视他灵魂最深处,又仿佛穿过他,看到了辽远的彼方,她说:“对不起,我是个丑八隆。”
苏靖心内一热,强支起身,在绷带挣断的嘎吱声中,给她一个印着撕裂伤口和鲜血的、无比温柔的拥抱。
然而就在第二天——更确切地说,是三个时辰后,苏靖的世界便又一次颠倒了。
“说什么你就信什么,真是太好骗了。”眼前的人说话没有语调,是……真的傅敏尔?可是,她说骗是……
唰、唰、唰。
不过一秒钟,面前的人已经换了三次脸:傅敏予的脸,傅敏尔丑陋的脸,然后又是傅敏予的脸——那双黑亮的眼睛,在每一张脸上都显得无比鲜明,直勾勾地望着他……傅敏尔那张所谓的“真”脸,并没有仔细看过,要伪造一张夸张的脸岂非更容易?——苏靖知道自己又犯二了,他想起第一次见傅敏尔的时候她从衣袖中掏出一张小几、几只茶杯和热茶的手法,忽然背后一凉……
“这么多年,你还是这么好骗,一点进步也无,好无聊。”她平静地说,“这样的玩具,我不想要了。”语调平直,没有造作的繁复修饰的声音。
“但是让你就这么死,也很无聊……”
她还在说什么,苏靖已经无法听清。
心很痛。
高手相争,胜负本应只在一瞬之间。自己却接二连三地犹豫、彷徨、犯错,破绽百出,连他自己都觉得完全找不到生存的借口。
可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。
身上似乎被加上匪夷所思的刑罚,痛得逼近人类忍耐的极限,可苏靖竟已不太感觉得到,心中的痛感像积压已久的火山喷薄而出,瞬间熔化了一切感官,负面的情绪随之奔涌而下,迅速地淹没了他……
半梦半醒间,他睁开眼,在自己的心中看到一个女孩:大眼睛,白皮肤,杀人很快却不随便杀人。说话平直,从来不笑,还总是少年老成地对他说,你经验不足,你手脚不快,你这样下去会死的。哎,真是弱爆了。
他用力地相信这个女孩是存在的。并且会一直看着他成长,用她黑而大的眼睛,一直,一直,看着……他缓缓沉入这无边黑暗的视线中,呜咽着落下人生中第一滴眼泪。
……但是……等等?
这是……
真的有人在看着自己?
这……
苏靖连自嘲的力气都没有,自尊让他不能颤抖,但就是这点自尊也被逼到了破碎的边缘:“你……到底想要怎样?”
他问。
听上去竟挺淡定的。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的骨子里战栗得像裸奔在冰天雪地里的人。
“快走。”有着熟悉面孔的人,用熟悉的声音说,抓起苏靖的手,“跟我来。”
苏靖不知这又是什么花样,木然立在原地,没有动。
“快来啊。”
苏靖还是不动。
“唉。”
那人扛起苏靖就跑,一直跑了大概半个时辰,终于来到一条羊肠小道旁,那人放下他说:“你从这里走,若被发觉了,我还能挡上一挡。”
苏靖摇头,看着她直笑:“这又唱的是哪一出?你若想杀我,便来打一场,又或者索性给我个痛快,这些歪门邪道我再不信的。”
“我……”那人着急起来,“要杀你的是我姐姐,我是傅敏尔。她将你骗到我家,我救你两次,可都被她发觉,她是下代家长继承人,家中鲜少有人敢违抗她,我……事不宜迟,我先将你带离,再行养伤。”
苏靖只是看着她,宛如正做着一个很长的梦:“你又骗我,我可不上当了。”
“我……”傅敏尔将脸上的人皮面具一撕,“我是傅敏尔啊。”
苏靖摇摇头:“做丑怪的面具,谁又不会呢?你再撕一次便能恢复……”
傅敏尔一愣:“她……竟然?”咬牙切齿——她大抵脸皮曾被人削去,筋肉裸露在外,一有表情,每一条肌肉束的每一个运动都清晰分明,夸张得令人齿冷。
苏靖心下一动。
这可不能作假吧?
但是……
谁知道呢?
傅家百年基业,家中奇技淫巧无数,谁又知道,她们的宽袍大氅中藏着怎样的玄机?
苏靖下意识去摸身边三支常用的短刃。
——不在身边。
傅敏尔发觉他的动作,从袖子摸出短刃递给他。
冰凉的触感从指间传来,这是来到傅家之后第一次握住自己的兵刃,却出乎意料地并没有让他像预想中那般安心。
苏靖活动身体,虽然伤还在,但只是痛痒而已。平日这点皮肉伤当不影响活动,要走的话拔起腿来随时可以一跃数丈:可他却并没有动,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佛祖困在手心的猴子,无论怎么蹦跶,总有被一掌摁住的时候。
自尊、求生欲、未知的恐惧、对于自我无能的憎怨、关于傅敏尔的回忆,在胸腔中搅成一团,捏着兵刃的手抖动起来,差点划伤自己。
“走吧。”傅敏尔说着伸手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推.
苏靖猛地跃起,手中的兵刃一闪,飞速攻向傅敏尔脖颈、胸口、小腹三处要害。
傅敏尔一惊,向后飞掠,却仍是慢了一步,胸口的衣领处被划出浅浅一道口。苏靖紧追而上,只一眨眼便又攻出七招,将傅敏尔的腰腹以下笼了个密不透风。傅敏尔正在下坠,无处借力,眼看就要落入刃光之中,只见她“喝”一声大吼,双手向下一甩,“咚咚咚”三声,几道银光没入地下,随之掀起一阵劲风,硬生生将她托起数尺。
“我从未想过伤你。”傅敏尔借势一飘一转,离开苏靖的攻击范围,不忘回头说一句。
苏靖不答。
只是举刃又上。
有人做过这样的试验,久困迷宫中的白鼠,不过两三天就会丧失辨别能力,不顾生死地上蹿下跳,撞击宫壁;视力模糊被困雾中的昆虫,往往彼此残杀,乃至于大批自杀。
——或许,这便是现在的苏靖。
反反复复的折磨,早已耗干他的信心、耐心和细心的存量,他只想要杀、杀、杀……杀出一条血路,不让自己继续被困在这恍惚不定的迷局中。
他虽是步伐颠倒,招式错杂,然根基毕竟不浅,又带上一股与敌携亡的狂乱之气,竟是威力奇大。傅敏尔纵然轻功卓绝,也渐渐闪避不开,无奈之下,只得伸出背后的手来,双指夹寒刃一格,只听“当”的一声,两人各自一震,退开两步。
“苏靖。”傅敏尔提高音量,声音震得苏靖的耳朵发麻——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,他不免一愣,便被格开手,“冷静点。”
“怎么?”苏靖此时已顾不得什么交手礼节、曾经的交情,抬手便又要攻上去,“终于装不下去了吗?”
然而毕竟心智已乱,傅敏尔上前一步,先发制人地将他的兵刃压住:“我从未想过伤你,我……”
“都到这个份上还要骗我?”苏靖怒喝。
两人如顶牛一般抵在一起,刃对刃,面对面,眼对眼。
傅敏尔筋肉毕露的脸上一双眼睛又大又黑,盈盈地闪烁着,似有水光:“要如何你方肯信我?”
“信你?把你的心挖出来我看啊?”苏靖冷笑。
“此话当真?”
“哼。你……”
苏靖话未说完,只觉得手上多了一个热腾腾的东西。他低头一看,拳头大小,热得鲜红,跳跃着生命——苏靖直愣了一秒,到黏稠血浸润掌心,才意识到那是心,尚在搏动的人心。
“我没有骗你。”傅敏尔说。
她的眼神实诚,她的胸口空洞。
她手快,苏靖从来就知道,却不敢想她竟能快到这个程度,干脆到这个程度。
然后,傅敏尔眼睛里的光暗下去,变得空荡荡的,像无月无星的深夜里黑沉的夜空,胸口的大洞让她看起来宛如多出一只空荡荡的浓黑的眼睛,三只眼睛一起望着他,像在诉说,又在询问:
你相信吗,你相信我吧。
——山谷中回响起受伤的猛兽般凄厉而延绵的长啸。
六、生与死之间?
在傅敏尔的葬礼上,苏靖看到傅敏予。
——以“傅敏予”的身份出现的傅敏予。
她和傅敏尔一般高,白皮肤,小个子,笑眯眯地眺到苏靖面前:“哟,妹夫——晤,现在该叫你鳏夫吗?”
好像无论什么时候,她总是这么兴致高昂,欢天喜地。
苏靖神情紧绷,手指扣紧护身兵刃。
“别紧张,别紧张,奴家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你哟。”傅敏予掩嘴一抛媚眼——这话确是不假,苏靖后来才听说,傅敏尔的身手较好,接的任务多,在江湖上的名声蹿得很快,傅家继承人这个位置,傅敏予早就坐如针毡,如芒刺在背,“奴家可不和你来真的,奴家打不过你。”
她嬉笑着扭腰,做了一个像是躲避,实则引诱的姿态。
苏靖嫌恶地横她一眼。
“别这样嘛,都算是半个一家人,还这么凶暴,奴家会很伤心的——再说……”傅敏予话锋一转,“奴家未曾怪你害死亲妹,你却还向奴家怒目而视?”
“恶人先告状。”苏靖别过头去。
“扑哧,”博敏予的指尖在他的下巴上一撩,“是谁说要看人家的心的,哎哟哟,我可没这么直白呢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虽然我是她姐,她却从没教我怎么用兵刃,怎么躲搜查,也从没让我见过她的脸呢。”傅敏予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,但那和傅敏尔极相似的声音,像是极地的冰雪冻伤了苏靖的心。
“她啊……”傅敏予伸出纤白的手抚摸那新制的石碑,“面冷心热,什么都不会说呢。你接了任务要杀她,她却一次次宁可舍命也要救你,真是一个笨孩子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,傅敏予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温柔的姐姐。
“她那样的身手,别说是奴家,就算是爹爹亲自来,也未必搞得定。”博敏予叹了口绵软的气,像是真惋惜极了又伤心极了,“若不是你对她有怀疑,心中有罅隙,奴家又怎能乘虚而入?”
苏靖不做声:
他慢慢地在墓碑前跪下,头顶着碑角,就像最后那天他与傅敏尔彼此抵力一般。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上墓碑的文字,勾勒出“傅、敏、尔”三个字。
若是头脑清醒一点、冷静一点,若是……再相信傅敏尔一点……
——然而这世界上往往没有“若是”两个字,
白雪在他背后,缓缓地落下来。
傅敏予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。
苏靖早已下山去。
雪将脚印遮盖得严实,像是谁也没有来过一样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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